编者按乔纳森·格雷泽导演的《利益区域》在荣获戛纳评审团大奖后,又在刚结束的奥斯卡颁奖礼上拿到最佳国际影片和最佳音响两个大奖。
从历史意义上来看,这部电影或许比最佳影片《奥本海默》更值得讨论。
《利益区域》所讲述的奥斯维辛集中营的历史,被拍摄了太多次,甚至在电影史中已经衍生出了“大屠杀电影”的亚类型。
这段历史需要我们不断回望,但我们用类似的方式在大银幕上将大屠杀的戏码上演千百次后,铭记是否已经变成了一种剥削?
正如王炎老师在奥斯卡专题播客中所言,在《辛德勒名单》和《美丽人生》之后,已经没有办法再拍摄影机直接面对毒气室的影片。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奥本海默》似乎也在回避遭原爆重创的苦难者,但影片依然没办法摆脱直视残忍,依然需要画面的冲击力震撼观众。
而《利益区域》颠覆了这套叙事,那些在影史中被屠杀的犹太人们没有再回到银幕上,乔纳森·格雷泽用不杀一个人的方式完成了这次对大屠杀的回望。
他是如何做到的,我们将在这篇文章中细细解读。
当然,《利益区域》的呈现方式依然存在争议,本文的作者也在文章的最后提出了一些质疑,现将这一质疑提前,供大家在阅读文章时一同思考。
“观念艺术实验般的创作使影片陷入虚构与真实的悖论。
影片制造了一道遮布以隐藏和搁置围墙之外的世界,试图在虚构的形式框架之外实现其内容的自动填充。
而这一预设建立在对真实事件的熟知以及其他同类作品的描绘之上,因此在反对传统大屠杀题材影片的描绘方式同时,《利益区域》实则需要利用它们充当自己的隐性材料。
”最后,预告一下我们借《利益区域》问世的契机,即将推出的大屠杀电影专题播客,由王炎老师担任嘉宾。
王炎老师曾在2007年出版了《奥斯威辛之后》一书,讨论犹太大屠杀记忆的影像生产。
《利益区域》采访:最好的大屠杀电影,不是《辛德勒的名单》错位时空与想象视域下的暴力景观作者:舒顾之影院钉子户,愿望是住进胶片的银河里,连场大雨下落不明。
01围墙的建造与错位的空间《利益区域》的序幕是长达四分钟的黑屏,缺失的画面外响起宛如来自炼狱的哭喊,预示着庞大的屠杀机器开始运转,而身处其间的人们笼罩在一种盲目和无思的混沌状态。
这同时带来了一种象征性的断裂,在影片中呈现为空间和感官的双重割裂。
影片通过建构画内/画外、可见/不可见、视觉/听觉的并置结构,描绘了战争的铁幕如何建造起一道围墙,以族群隔离的手段割裂人类共享的感官。
影片建构了错位的空间叙事和时间影像,在想象的视域下呈现了一场受害者缺席的屠杀。
《利益区域》影片开头的片名《利益区域》的片名指向一片围绕着“利益”建立起来的特定领域。
围墙以纳粹德国的利益为准则,对纳粹军民生活的社区和关押犹太人的集中营进行了区隔,将影片空间切离为生活/非生活、人性/非人的二元区域。
这一空间叙事依赖于严密的空间建构法则。
建筑内的大量中景镜头将内部空间限于一处局部角落,以受限的视界拦截空间之间的回应性,构筑了充满空洞的不连续空间。
三角形构图和鱼眼镜头则同时蕴含了平衡、畸变和冲突。
此类镜头的重复运用使局部空间的密度不断堆叠,影像冲动随着这一运动而深化,终至爆发。
《利益区域》剧照在序幕结束后,明媚日光和林间绿意取代了黑暗,而后指挥官霍斯一家从昏暗的车道驶离林地,径直回到别墅内部,省略了路途中对集中营的展示。
随后,横移镜头跟随着推车缓缓运动,首次展现了布满铁丝网的围墙。
景深镜头提供了前景的繁花绿植和雪白床单,形成了一个同时囊括内外部的多层次空间图景。
而在前景的遮盖下,仆人运送死者衣物、在背阴的角落里清洗军靴上的血迹,共同指向了纳粹遮蔽罪行的方式。
《利益区域》剧照
《利益区域》剧照由此,受害者的苦难被隔绝于施害者宁静祥和的生活空间之外,或作为背景存在于画框边缘、或作为不可见的声音被置于画外,逐渐将无瑕的画面撕开裂缝,使死难者的身体以牙齿、残骸、骨灰、血迹等部分形式散落在其中,昭示着这场屠杀的恶果。
对暴行过程的省略放大了它的直接后果,对缺席者的侧写召唤出其更为强烈的在场。
《利益区域》剧照
《利益区域》剧照在孤立性空间的表面下,《利益区域》以声音元素进行着隐含的连续性表述,在画框之外进行着另一重叙事。
影片对位的声画系统建立了声音和画面的紧张关系。
甫一开头,未知的嗡鸣产生了声音与声源脱离的不协和效果,即一种打破自我同一性幻觉的认知分裂与恐慌,因此下意识寻找声源是人类的本能。
嗡鸣声褪去后,虫鸣鸟叫和溪流潺潺等自然环境音衔接了渐显的声源图像,短暂地消解了威胁。
《利益区域》剧照而随后主观性的声景建构将环境音放大,难以忽视的底噪令人窒息地缠绕在平静的画面之外,这些缺失图像的音轨使“自动发声的怪怖”由始至终伴随主角和观众。
而不时闪现的高音量轰鸣则充当着触发音,提示观众进行持续的凝听,连续的泛音指向残酷线索,最终追索到日夜不休的屠杀机器和连绵不绝的凄惨号叫。
此外,《利益区域》的色彩设计更进一步在视觉层面凸显二元空间的视域反差及连续性动态变化。
全片的主色由构成纳粹军旗的黑白红三色以及冷调绿色组成,其中黑与白分别象征集中营的暗无天日和纳粹生活领域的洁净无垢。
片头的黑屏为影片的运动色彩影像铺陈了一张全黑画布,随后日光下的亮白影像将空间抽空到极限,极权的无上意志正如烈日般灼烧眩目。
《利益区域》剧照
《利益区域》剧照
《利益区域》剧照片中一个描绘杀戮的段落以仰角拍摄鲁道夫的面部特写和背景的天空,镜头继续回避声源图像,只见滚滚浓烟逐渐稀释在空中,转瞬归于一片纯白平静。
与此类似的是当墙外传来射杀声时,特写镜头对准各色花卉,最终由血液滋养的鲜花过渡为纯红色切片。
《利益区域》剧照
《利益区域》剧照
《利益区域》截图夜晚的热成像影像则提供了本不可见的非生活空间的负片,嚣叫的黑夜渗入感官闭塞的平静白昼,如视觉暂留效应般不断闪现。
配合着画外音的童话讲述,夜视红外镜头描绘女孩为工人运送苹果的寓言般的故事,这一微弱的反抗如同黑夜中的渺小星光般闪耀着人性之辉。
《利益区域》剧照02清洁、种植、与景观的构筑《利益区域》通过错位的时空和想象结构呈现了一个压缩的景观,在扁平表面下潜藏着布满空洞的多孔结构,意蕴的丰富性。
《利益区域》采用去情节化叙事和生活流影像进行了平庸之恶的日常性展现,将非常态的暴力进行常态化表述。
影片对纳粹指挥官家庭的刻画并不强调他们刽子手的身份,而集中于平淡、繁琐的日常生活和工作程序。
鲁道夫和海德薇苦心经营自己“梦想中的生活”,在这片乐土上勤恳工作、照料花园、养育子女。
而这幅安居乐业的田园生活图景是纳粹德国开拓帝国东部的农业计划中的一部分,庄园的农业生产与营地的现代工业结合,田园牧歌的审美性下发挥效用的事实上是极端的纳粹道德准则和工具理性。
《利益区域》剧照《利益区域》揭示了平庸之恶建立在秩序和隔绝之上。
影片通过种植和清洁两个简单的动作,呈现了纳粹无动于衷地施暴及遮蔽罪行的方式,将之具象化为海德薇和鲁道夫分别从事的“园艺景观”和“机械工程”。
海德薇在围墙上种植更多葡萄藤蔓,以遮蔽墙外的集中营,体现了对罪行的拒绝观看。
她幻想战争结束后罪恶即如焚毁荒草般简单地湮没,覆盖于新的植被之下。
《利益区域》剧照而鲁道夫所推进的毒气室方案旨在以“高效、清洁、文明”的方式取代残忍、野蛮、混乱的大规模枪决,不必直接参与射杀过程,视觉上的不可见极大地减轻个体的心理负担。
影片中对毒气室方案的提及集中在几场会议讨论和图纸作业中,纳粹军官们一丝不苟地讨论着装载货物、冷却燃烧的机器运作原理,种族灭绝如同焚烧废物般成为秩序井然的刻板程式、有条不紊的局部精细作业。
这将大屠杀纳入一种结构性秩序,体现法西斯思维方式和极权系统对生活世界的殖民与内化,同时表现了一种现代性工业化的症候——在高效运转的庞大机器体系下,个体不问意义地盲目投身其中。
《利益区域》剧照《利益区域》中,这种盲目之动机体现为以家庭为单元对共同利益的守护。
家庭本位的价值观和整个纳粹德国的意志驱使着霍斯一家不顾一切地维护家庭和社区生活空间的福祉,即便是细微到用来装饰营地的丁香丛遭到损毁也不可容忍。
片中唯一的戏剧冲突发生在海德薇因鲁道夫调任而大发雷霆,她宁愿独自固守奥斯维辛,守护这片“净土”。
而其方式是将符合利益的部分攫取,不符合利益的杂质全部清除。
海德薇在收敛死难者的财物后要求清洗裘皮大衣,鲁道夫在剥夺犹太女人的性价值后清洗下体,这与处置牲畜的方式别无二致。
《利益区域》剧照相较于鲁道夫对马匹和宠物狗的亲昵,犹太人在法西斯者眼中犹不及牲畜,而仅是一种危害健康的病菌。
由此,影片展现出纳粹的人种隔离和种族灭绝理论建立在人与非人的二分法上,在“清洁是第一要务”的准则下,刽子手们清洗军靴上的血迹、洗刷被骸骨污染的河水,如同拔除杂草一般抹除他者存在的痕迹。
《利益区域》剧照全片固定镜头和循规蹈矩的构图不断重复,在平静的画面中制造凝滞的焦躁感。
而系统之外的异质性声音元素和图像符号提供了一种破坏性力量,始终盘旋在这片有序的领地周边,从罅隙间无法阻挡地渗透和入侵,积蓄着生活世界倾斜的冲动。
洁癖式的绝对清洁要求致使边界的侵犯和失序的威胁变得不可忍受,而空间距离上的紧密与隔离树立了一道安全的屏障,带来心理和感官的疏远和麻痹,使日复一日的凄惨哭嚎被屏蔽为微乎其微的低频噪音,一双双麻木的耳无动于衷,只有初生的婴儿会随之啼哭。
影片将海德薇的母亲作为局外人的视角插入,描绘生活空间出现裂隙的时刻。
围墙和窗帘无法遮蔽的浓烟和火光使她不能成寐,犹如被置于无孔不入的毒气室中遭受神经的折磨,窗外的火光与室内的家用电灯出现在同一镜头的两侧,巧妙地将刽子手在生活空间内遭受的失眠与犹太人在焚炉中所受的惨无人道的折磨并置。
《利益区域》剧照另一次秩序濒临崩解的时刻发生在影片结尾。
奢华的纳粹晚宴上,鲁道夫无法享受其中,他的脑海中无法抑制地思考着如何高效地将房间内的每个人毒死。
他的内心已然面临失序的紊乱,而他酒后的呕吐也与海德薇母亲的不告而别同样,绝非出于良心的谴责,而是如免疫系统杀死病菌般的自动排异反应。
03回望的视线与暴力的命名导演格雷泽在室内各个角落放置了摄影机,对霍斯一家进行全天候的观察。
看似全能全知的镜头并非全然客观,而是建构了引导性的视线调度,拒绝与“非人”共享视觉领域和观看方式,从而完全杜绝共情的可能,刻意的忽视逐渐累积为自动的漠视。
同时,镜头意志也行使着它的审判权,多处框中框构图以及全景镜头的圆形构图形成全景监狱般的监控,将施害者置于审视之下。
当鲁道夫从顶部俯视宴厅,圆形穹顶与从未呈现的环形火葬场发生了瞬间的重叠。
当纳粹指挥官建造奥斯维辛的同时,自身也寄生于这座集中营,并囿于这无法撼动的牢笼。
《利益区域》截图因此,影片情节最终在鲁道夫接到回到奥斯维辛的调任消息后结束。
囚禁他的并非实体的监狱,而是庞大而无形的极权系统和法西斯思维方式。
个体在全景监狱般的监视下丧失思考自觉,只遵循严明的秩序规范,成为无动机的纯粹作恶。
正如一刻不休地专注于着提高焚烧效率的鲁道夫,已然异化为非人的屠杀机器之零件。
《利益区域》中的摄像机与人物始终保持着避免沉浸的距离,并以大量固定镜头建立了相对静态的时间感,冷静克制地将历史的短瞬压缩为一个状似架空的景观切片,通过视线的凝注、抽离和回望在历史、当下与未来之间穿梭。
专注于守护当下利益的海德薇偶然也会将意识游移别处,幻想着纳粹德国之外、战争结束之后的生活面貌。
《利益区域》剧照而暴力在下一代以模范游戏的方式延续着,预示了屠杀不会停下脚步。
影片反复描绘幽深的长廊,使其成为连接昼与夜,消逝的历史、庸常的当下、及被审判的未来的临界地带。
影片结尾鲁道夫从长廊尽头回头凝望,通过黑暗中的一孔亮光,他的目光穿梭到已成为现代博物馆的奥斯维辛。
他无可回避地看到既定的未来结局,而只能缓慢而坚定地走向这个吞噬一切的深渊。
这一历史与未来对视的正反打镜头为这道目光赋予了穿透围墙的空间性和穿透玻璃的时间性,这些抽离的瞬间是由未来投注而来的审视,亦投注了对受害者凝视的回望,更成为观众透过银幕检视和体认自身的镜面反射。
《利益区域》剧照当工作人员推开集中营的门扇,小心翼翼地擦洗展柜、维护清洁时,吸尘器的现代工业噪音从旁响起。
而展柜中堆放成千上万死难者的衣物,他者存在的遗迹如今被抽象化为了一种教育手段进行展示。
这警醒了我们今天的大众观看方式与影片中那些麻木、回避的目光别无二致——那道“心里的墙”始终并未瓦解,它隔绝了来自远方的苦难和残酷,使人们得以安全、温和地观看,只将符合自己欣赏方式的事物纳入视线。
正如阿多诺所说,“在奥斯维辛后,写诗是野蛮的,也是不可能的”,大屠杀的真实苦难经验无法被非亲历者所感知,这决定了其在虚构作品中的不可再现性。
《利益区域》摒除对集中营的直接刻画,意在拒绝使用传统战争题材影片中以诗意、情动的感人手法制造杀戮奇观。
这同时写实地揭示了由于纳粹对于大屠杀的隐藏,这一事件留下的影像少之又少,切实地成为了一处历史上的盲点。
《利益区域》剧照影片回避一切对受害者脸庞、身体的直观呈现,以其缺席来凸显存在。
具体和抽象两个世界的并行建构了一个召唤想象和冲动的窗口结构,以反射的投影去描绘原型,试图在虚构电影中创造超越具象性的真实性。
如导演格雷泽所说,“我们在生活中建造的墙在大屠杀之前,期间,之后都不并新”,《利益区域》追求的真实性在于赋予其向未来开放的普泛意义,以指涉现实情景下与历史的相似性。
然而,观念艺术实验般的创作使影片陷入虚构与真实的悖论。
影片制造了一道遮布以隐藏和搁置围墙之外的世界,试图在虚构的形式框架之外实现其内容的自动填充。
而这一预设建立在对真实事件的熟知以及其他同类作品的描绘之上,因此在反对传统大屠杀题材影片的描绘方式同时,《利益区域》实则需要利用它们充当自己的隐性材料。
《利益区域》剧照如同主人公一家寄生于奥斯维辛般,影片所构造的想象空间依赖于教育和知识赋予其意义、思维和命名方式决定其性质。
如同混沌的人工合成声效,它模糊、甚至覆盖了一声声真实而具体的人类声音。
像是黑箱中神秘、未知的虫鸣,只能从孔隙中隐约窥听。
在打开箱子之前,我们无法得知里面是一群蜜蜂或一部播放着的录音机,抑或本质只是一片真空的幻景,也无从判断那只掌握在拥有钥匙的人手中的命名权是否合理、确切。
因此,影片对于大屠杀具体性的剥夺同时具有产生多义性和模糊性、将真实历史抽象化为幽灵般符号的的隐患。
《利益区域》所做的实验是提供了一格充满空隙的残缺胶卷底片,通过对不存在的情节的想象性演绎和虚构情感反应,试图在头脑中投射那些不属于观众经验的影像,在局限的视域中望向历史和未来。
以复制品创造的原型试图超越真实,却无可避免地滑向孱弱的困境。
-FIN-
(豆瓣的个人打分与本篇圆桌谈无关) 译文首发:公众号“远洋孤岛” 原文出自:《电影手册》808期-2024年4月刊原文标题:语言与呐喊【LA PAROLE ET LES CRIS】圆桌成员:Marcos Uzal:《电影手册》主编(男)Fernando Ganzo:《电影手册》副主编(男)Élie Raufaste:《电影手册》编辑(男)Élodie Tamayo:《电影手册》编辑(女)Raphaël Nieuwjaer:《电影手册》撰稿成员,《Débordements》杂志创始人、主编(男)
《利益区域》 乔纳森·格雷泽(图源《电影手册》正文)Marcos Uzal:首先问一个比较笼统的问题:你们如何看待《利益区域》的历史准确性?
Élodie Tamayo:这部电影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其高度详实的地理真实性,但这种真实性是通过重新建模来实现的,它摒弃了20世纪电影对物理痕迹的依赖,包括对胶片作为现实敏感记录的态度。
格雷泽利用文献资料从零开始构建了一个模拟的现实。
卢卡斯·扎尔的超高清摄影故意避开了纳粹家庭电影(例如爱娃·布劳恩【译者注:阿道夫·希特勒的妻子】的电影)中那种柔和、低对比度而带有颗粒感的物质性。
这部电影并没有依赖档案资料的指示性价值,而是提供了一种几乎3D的纳粹历史的数字化重构。
Élie Raufaste:这部电影从档案馆的物质遗产中汲取了令人难以忘怀的力量。
就像拉斯洛·奈迈施的《索尔之子》(2015)一样,它与摄影记忆进行对话:奈迈施显然通过四张带有阴影、模糊、不稳定拍摄的行刑队员照片做到了这点,而格雷泽则通过党卫队成员【SS】在集中营周围的日常生活照片(尤其是卡尔·霍克的相册)和霍斯家庭的照片来实现——这些照片表面上看来显得更平凡而清晰,构图精良,并且带着笑容……这部电影以一种相当令人不安的方式重现了其中部分照片(划独木舟、打猎、花园中的场景),比如它相当忠实地再现了房屋的布局、房屋与焚尸炉之间的距离。
电影有一种微缩模型的感觉,但同时又痴迷于对原型本身的还原。
拉斯洛·奈迈施《索尔之子》(2015)Marcos Uzal:这让我想起了我们与《步向蒙昧》导演克里斯托弗·科涅(《电影手册》796期,2021年)的讨论。
他说我们已经进入了这样一个时代,集中营的记忆不再通过目击者来传递,而是通过档案、物品和遗物,因此我们必须通过电影考古学【cinéma archéologique】来让这些东西“发声”与质疑。
那么,《利益区域》是否可以看作一部后见证时代甚至后考古时代的电影呢?
一部建模时代的电影,就像今天我们依据头骨或文献记载来重现一个尼安德特人或罗伯斯庇尔【译者注:法国大革命政治家】的面孔。
Élie Raufaste:我尤其想到了影片中使用合成技术呈现的集中营背景,以及电影海报的黑色背景,都给人一种数字模型的感觉。
如今,这种建模技术也成为我们与历史场所互动的一种方式:我忍不住想在谷歌地球上查看霍斯家的具体位置。
我们甚至可以通过虚拟现实的方式参观奥斯威辛集中营。
格雷泽的拍摄装置,包括几十台散布在演员周围的摄像机,让我联想到这种扫描三维空间的方式,只不过在这里我们无法环绕着它转动。
《利益区域》海报Raphaël Nieuwjaer:空间问题也直接关系到影片中的人物。
影片唯一的戏剧冲突来自鲁道夫的调任。
从这个意义上说,《利益区域》可以看作是一部嵌在种族灭绝之中的小资产阶级戏剧。
调任的消息打破了这对夫妇所建立的虚假主权。
赫德维希以自己的绰号“奥斯威辛女王”自娱自乐,但我们也看到了这样一个场景:一群仆人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地忙碌着,有的为鲁道夫清洗沾满血迹的靴子,有的在准备助消化的酒。
赫德维希统治着一切,她以最明显、最暴力的方式行使着权威。
有趣的是,这种权力建立在什么基础上,它允许自己做什么。
当她将自己的房子比作“生存空间”【lebensraum——译者注:由纳粹分子提出,指国土以外可控制的领土和属地】时,她使用了这一纳粹话语中的关键词来为纯粹的个人利益辩护。
如果这里有一部分愤世嫉俗的表现,那么我认为这也是意识形态通常运作的方式:不是作为一个清晰明确的思想框架,而是一套或多或少不连贯的概念,指导着日常感知,为某些行动或特权辩护。
解释的界限Fernando Ganzo:说意识形态对赫德维希来说是一种辩护形式,使我们进入了对影片的解释,这似乎与影片的抽象原则相矛盾。
我的假设是,在赫德维希的理想中,奥斯威辛是必要的。
种族灭绝既不是他们所不知的,也不是不可避免的灾难,而是他们有意识认为必须去做的事。
这种细微差别非常重要。
赫德维希的家庭与我们在片中短暂看到一次的波兰家庭之间存在着巨大差异。
Raphaël Nieuwjaer:影片的抽象性并不妨碍人物形象的塑造,观众们跟随格雷泽的镜头,也开始思考这些人物的感受、认知和想法。
例如,当鲁道夫躺在沙发上听收音机,手里拿着一本无法阅读的书时,我们能够感受到他内心的焦虑和茫然。
我认为影片对人物的刻画非常细腻,因为在各个层面上(表演、场面调度、剪辑)都在避免引起观众的共情或好感。
在我看来,对赫德维希来说,奥斯威辛只是一个偶然事件。
这是她社会地位上升、获得舒适生活的条件。
她也因此心安理得。
和她母亲对话片段揭示了这点:她们参观了房子,谈论了中央供暖的安装、花园的美景。
尽管为女儿感到高兴,母亲还是忍不住提到那道围墙以及墙另一侧的那些人。
她仍然在倾听,并非完全无动于衷。
因为空气中弥漫着令人难以忍受的东西——气味、灰烬——她最终还是离开了,只留下一张纸条,而纸条最终也被烧毁。
赫德维希和她母亲,是有一个人更具道德感?
我认为这并非简单的二元对立问题。
随着灭绝行动的开展,赫德维希逐步对其“适应”。
影片的强大之处在于,它展现了种族灭绝是如何一天接一天、列车接列车地进行的。
它从中间开始讲述。
不要忘记,对于鲁道夫·霍斯来说,奥斯威辛集中营不仅代表着对被处决者的进步,也代表着执行者的进步。
正如他在纽伦堡审判前撰写的证词《奥斯威辛集中营指挥官自述》中所言:对施害者来说,奥斯威辛比特雷布林卡更人道、更干净、更有序。
Élodie Tamayo:确实,对于赫德维希的母亲,我不认为我们能将其行为视为一种觉醒或真正的道德行为,但影片的场面调度暗示了她经历了一个明显的厌恶时刻,一种发自内心的反应。
确实,她是唯一提到受害者名字的人。
而且众所周知,对某些人群来说,对送往集中营的匿名群众的灭绝所产生的同理心,可能少于对一个认识或至少可以叫得出名字的人的灭绝,这暴露了人们对“最终解决方案”不同程度的洗脑。
Raphaël Nieuwjaer:母女关系让我们得以探讨两种不同形式的反犹主义。
一方面,存在着基于阶级怨恨的社会反犹主义——赫德维希曾是一位犹太妇女的佣人,她甚至很想买下那位妇女的窗帘——,希特勒正是利用经济危机和其表面上成功的经济政策(基于债务和掠夺)来为自己的事业铺路。
犹太人权利的丧失以及对民族共同体【völkisch】和他者的区分,被视为对错误的纠正。
另一方面,存在着生物学上的反犹主义,它旨在彻底根除民族内部任何犹太血统的痕迹。
这种飞跃并非所有德国人都能容忍或轻易接受,即使这两种反犹主义表达方式是相互关联的。
影片在描述这类历史演变时相当微妙。
这也是赫德维希对母亲不告而别感到愤怒的原因。
女儿享受着社会地位的提升,而母亲则无法接受这种提升的条件。
Marcos Uzal:母亲半夜起身的场景中,令人惊讶的是我们终于看到一个角色在思考正在发生的事情。
Raphaël Nieuwjaer:是的,但这首先是一种感官体验。
有一个镜头中,她躺在躺椅上,与其他人不同的是,她正面朝焚尸炉。
她因气味而离开,这种气味是无法忍受的,比不公正或内疚感更难以忍受。
Fernando Ganzo:关于身体反应,有些地方几乎令人沮丧。
当鲁道夫·霍斯在电影结尾处感到恶心时,这并不是我们在纽伦堡审判中看到的那种身体反应,或者是在约书亚·奥本海默的《杀戮演绎》(2012)中看到的那样(我认为那部电影非常卑鄙)。
不是的,电影也具体解释了这种没有呕吐的恶心:我们之前看到他去看医生,因为他明显有健康问题,这是他所处的污染环境所造成的。
回溯此前,当孩子们在骨灰和骨头中游泳时,那种恐慌时刻也变得具体而无道德:霍斯一家人担心自己的健康。
电影结尾向我们展示的是一个中毒的霍斯,而不是一个对任何事都有身体反应的霍斯。
Marcos Uzal:我认为这两者并不矛盾。
无论如何,即使在这个非常身体性的场景中,霍斯仍是一个相当模糊的角色,我也很难想象电影还会有其他处理方式。
Raphaël Nieuwjaer:鲁道夫·霍斯并没有被描述成一个特别聪明的人。
他不是工程师,他求助于工程师来解决问题。
他试图改进一台本身可以运作的机器。
除了写备忘录,他几乎什么都不做。
这部电影着重描写了庆祝和休憩时刻。
另一方面,我们了解到,尽管他是一名尽职的军人,但他还是被调往奥拉宁堡,因为那里正在调查奥斯威辛的盗窃案件,而霍斯一家从中获利匪浅。
此外,一个蒙太奇将两个场景进行对比:他的一位朋友写给上级的信称赞霍斯是多么出色的公务员,同时霍斯自己在数着不同国家的货币——我们知道,这些货币都是他从集中营囚犯的口袋里拿来的。
Fernando Ganzo:最终,霍斯的工作如何运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确实在运作。
这部电影提供了一个不可避免的历史视角,它将一种观念融入了家庭的日常生活中,即有一天大屠杀将完成,然后他们将继续殖民使命。
Raphaël Nieuwjaer:在这种逻辑下,赫德维希也完成了部分工作,那就是繁衍后代,这或许也是她后来性生活缺失的缘故。
她通过繁衍后代,在花园、温室中殖民,让植物适应新的领土。
Élodie Tamayo:这项持续不断的劳动将女性角色塑造成怪物。
这是一种将劳动意识形态【idéologie du travail】,并且这种工作意识形态渗透到纳粹文化各个角落,甚至在家庭空间中也是如此。
赫德维希和鲁道夫一样,从事着实际的物质掠夺和统治活动,并以此为基础构建了一种象征性的代表:她的花园。
声音的墙壁Marcos Uzal:我们仍然还没谈到声音的问题,它以一种完全不同的方式提出了关乎历史真相以及我们被赋予感知的物质性的关系的问题。
Élodie Tamayo:Raphaël谈到了灰烬,谈到了渗透进来的气味,但如果说这部电影体现了渗透性,那它主要体现在声音上:尽管空间中存在着滤镜和遮光设备,声音也会渗透到画面的每一个角落。
即使音效并没有人们说得那么恐怖,几乎有一种消音的效果。
Élie Raufaste:影片中确实有一些声音的“特写镜头”,声音在这里变得怪诞:在电影三分之一处,在鲁道夫·霍斯站在受害者旁边的仰拍镜头中,我们可以听到孩子们的哭叫声和钻头的噪音,我们仿佛置身于一部纯粹的恐怖片中。
Élodie Tamayo:但它没有人们说得那样震耳欲聋。
这反而让人感到不安,因为有时我会逐渐适应这种非常令人不安的麻痹效果,然后直到新的爆发、新的搜捕或新的哭叫声,又将我们拉回到恐怖之中。
Marcos Uzal:声音既经过了精心处理,又像被一堵墙所压抑着。
这就像格雷泽在可忍受和不可忍受之间寻找了精确的点。
Élodie Tamayo:这是一种单声道声音,这阻碍了沉浸感效果。
Élie Raufaste:无论如何,这与电影院体验有关,这种声音是从银幕背后传来的。
即使电影没有对此进行宣传,但我觉得这种在电影院体验电影时利用既隐蔽又关键的声音参数来发挥作用的方式很有趣,这与《奥本海默》这类宏大历史奇观的承诺不同。
Fernando Ganzo:格雷泽提醒我们,声音在本体论上的地位与影像不同。
我们不会以同样的方式审视声音。
声音设计师约翰尼·伯恩斯回忆说,他曾记录了巴黎或慕尼黑啤酒节期间在柏林的足球场和酒吧示威者的喊叫声。
如果我们将这些声音转变成影像,我们会感到愤慨。
而在声音中,这些是可以忍受的。
这反映了当代电影与历史的关系。
如果说这部电影与谢尔盖·洛兹尼察的《奥斯特里茨》(2016年)有关——后者是一部关于集中营游客的纪录片——,我认为格雷泽更接近这位乌克兰导演在其他电影(例如《娘子谷大屠杀》(2021年))中对档案素材进行声音处理的随意方式。
他这么处理时,却惊人地没有提出任何质疑:可以任意复制、随意移动一切……就好像,在最尖锐的道德问题中,声音仍然是一种……画外音【hors-champ】。
谢尔盖·洛兹尼察《奥斯特里茨》(2016年) Élodie Tamayo:我不完全同意。
并不能确定格雷泽和伯恩斯没有考虑过这些问题。
恰恰相反,伯恩斯表示对他来说,打电话给演员并要求他们像在奥斯威辛集中营中一般尖叫似乎是无法想象的。
他们的选择更具道德性,因为它回应了不拍一部历史电影的立场,或者说不把过去与当代隔绝开来。
现在仍然对这段历史持开放态度,21世纪必须继续对这类暴力可能性保持警觉和警示。
这是对情感与逻辑的质疑,我们总是体验他人的生命与死亡。
个人的、主观的经验被废除了。
但这种具象化的缺失也打开了将当代暴力或不公的情况投射到墙另一侧的可能性。
我陪同这部电影在影院放映了多次,我惊讶于奥斯威辛被轻易视为加沙或行政拘留中心的隐喻。
这是一个非常微妙的分析点。
第一个假设:需要用其他图像或其他情境来填补画外空缺。
第二个假设:这种相似性并不基于历史进程或法律状况,而是基于对冷漠的拒绝或者说厌恶。
实际上,这表达的正是霍斯这种人的立场——可能会混淆参与者、目击者和同代人之间的区别。
隐喻的空间Marcos Uzal:《夜与雾》(1956年)是“永远不再发生”;《浩劫》(1985年)和以全然不同的方式制作的《希特勒:一部德国的电影》(1977年)是“我们仍在那里”(“人类依旧生活在希特勒的电影中,”西伯格大概这么说道)。
那么,《利益区域》是否将使我们处于隐喻阶段?
我对此难以认同。
在戛纳电影节上我感到不安,因为听到一些观众说这部电影也谈到了今天的现状,谈到了移民或乌克兰。
Élie Raufaste:让·凯罗尔【译者注:《夜与雾》《莫里埃尔》的编剧】曾说,他为之写旁白的《夜与雾》被设计为一个“警示装置”。
这些词语与格雷泽的电影有不同的含义,但我们可以看到这种声音上的警示或警报的概念。
Marcos Uzal:这是《夜与雾》的最后一句话:“我们假装这一切只会在特定的时间地点发生一次,我们对周围的事物视而不见,对人性永不停歇的哭喊充耳不闻。
”到处都是哭喊,我们必须学会倾听。
但这是一种电影的结尾方式,意味着这个过去并未解决,人类在历史野蛮面前所经历的痛苦是无穷无尽的,我们必须学会不漠视这种痛苦。
在凯罗尔的文本中,哭喊是这种痛苦的转喻【métonymie】。
《夜与雾》这部电影涉及一种震撼感:生活在一个发生这种恐怖事件的世界上,却未曾看到或未曾听到这些事件,并且意识到电影本身已经太晚。
在当时,像《利益区域》这样的电影当然是绝对无法想象的。
Élie Raufaste:雷乃的电影与阿尔及利亚战争同处一个时代,它旨在将观众置于一个无法抹去的过去之中。
这种比较的需要并不完全是新的,它一直存在于两个方面:一方面是为了理解纳粹罪行的残酷,另一方面是为了照亮其他情况和其他罪行。
然而从《浩劫》开始,电影领域确实发生了一个转折,因为这是一部关于大屠杀的极端独特、无与伦比的电影,它从时间的流逝中脱颖而出,成为一种无尽的当下。
如果格雷泽的电影是朗兹曼【译者注:《浩劫》的导演】式的,那么我想知道究竟有何相似之处。
Raphaël Nieuwjaer:我认为这里存在一个矛盾,即一方面说它超越了历史,另一方面却把它当作一个几乎普遍的相似点。
Élie Raufaste:这变成了没有真正内容的相似性。
最终,与任何一部根据具体情况进行对照的集中营虚构作品不同,在我看来格雷泽的相似性确实是一个感知问题,而不是历史电影中那些规则【codes】、光线【lumières】和布景【décorum】。
这里有种从布景等方面抹去任何时间流逝痕迹的意图。
这恰好完全不同于克劳德·贝里《天王星》【译者注:1990年,入围柏林电影节主竞赛】中的旧电影世界——塞尔日·达内对其感到不满,因为他认为这标志着历史不再困扰当代。
Élodie Tamayo:这部电影不是要表明“这种当代暴力与之类似”。
然而,电影中的几个方面确实允许我们将它与当下的恶行建立一种连续性。
其中,我认为对郊区组织的强调加剧了集中营所隐瞒的逻辑。
就好像家庭生活、住宅环境可以成为一种对现实的否认和掩盖,甚至与难以置信的暴行形成同谋。
这部电影并非要我们认同潜在的“霍斯”,而是电影机制促使我们审视自己的妥协,即我们自己建构的“盲点”【hors-champ】。
Fernando Ganzo:对我来说,这是非常有问题的。
因为他没有选择拍摄营地旁波兰人的房子,而是拍摄管理营地的家庭的房子。
我认为其中一些推断也是出于错误的原因。
让我们想一下最后的场景:格雷泽拍摄一个正在清洁奥斯威辛纪念馆【mémorial】的人的方式,与拍摄那个管理营地的人的方式几乎没有区别。
如果有相似性的话,它是由一种全面的场面调度创造出来的。
我认为我们必须更加谨慎:如果我们把这种思考推向极致,那就意味着当下的屠杀也是无法拍摄的。
在记忆与装置之间Marcos Uzal:我们是否可以说,这些博物馆【musée】里的镜头是影片唯一真正的反打镜头【contrechamp】,而且这只是暂时的?
这部电影的大胆之处在于将我们始终置于纳粹的视角,但突然间,我们看到了那些在墙的另一侧尖叫的人们的残骸。
Raphaël Nieuwjaer:让我们仔细分析影片的最后一场戏。
首先,我们看到一个空旷的房间,我们推测是一个毒气室。
两个女人走进房间,其中一人拿着扫帚打扫卫生。
接着,剪辑似乎遵循参观的路线,各个房间之间具有连贯性。
空间逐渐被填充:我们看到行李箱,上面写着名字;有大有小的鞋子;拐杖和假肢;以及集中营囚犯标准服装。
最后是一条长长的走廊,墙壁上挂满了囚犯的照片。
这个片段插入到影片中,被霍斯的视角所框定,呈现出一种奇幻的氛围。
死者们从这个属于他们记忆的地方一个个现身并与刽子手对话。
这是霍斯的幻觉吗?
可以说,他被这种未来所触动,正如那恶心感所暗示的。
他得知希姆莱将匈牙利犹太人灭绝行动命名为“霍斯行动”,本应因这份认同而感到高兴的他,却反而感到不安,甚至半夜打电话给妻子。
突然间,他不再是一个执行者、一个履行职责的士兵,他成了大屠杀的化身。
事实上,他预感将会留下痕迹和残留物——更不用说还有幸存者和目击者。
罪恶感并非因种族灭绝而产生,而是因为其未完成。
霍斯和其他党卫队成员【SS】或德国国防军【Wehrmacht】士兵一样,大约到了1942年至1943年初开始意识到战争即将失败,历史将会对他们进行评判。
这并没有阻止他继续自己的道路,我们也知道他并没有辞职。
但对比之下,这种时间“倒流”让我们意识到,他是多么缺乏人性和情感。
Élie Raufaste:通过焚尸炉窥视孔连接不同时间的镜头,可以说是这部电影的象征。
不仅因为观众有时会觉得像是从这个扭曲的视角来观察行动,还因为焚尸炉的门是恐怖的最终界限,那是否认大屠杀者长期以来关注的焦点。
Élodie Tamayo:这种连接不仅打破了画面与画外空间【hors-champ】,也超越了画框【hors-cadre】的限制:即那些记录拍摄本身条件的东西。
拍摄这个博物馆可以被视为一种“引用”历史资料的方式。
通过这种方式,电影引发了我们思考:如何在大银幕上展现大屠杀,以及如何在博物馆中展出和布置这样一个沉重的历史事件。
这一段落中,大量展示的玻璃柜的方式,就突显了电影对展出方式的关注。
Marcos Uzal:奥斯维辛集中营博物馆不仅仅作为格雷泽的重要资料来源,整部电影所呈现出的冷酷和疏离感,难道不也带有某种博物馆般的意味吗?
Élie Raufaste:从当代艺术博物馆的标准来看是这样。
Élodie Tamayo:是的,这不是一个纪念馆。
Élie Raufaste:与此同时,这种转变已经包含在奥斯维辛集中营博物馆的“布展”之中。
Fernando Ganzo:这让我想到了凯内尔·穆德卢佐执导电影《过去将来时》(2021年)的开场。
在集中营解放后,清理人员进入一间毒气室进行清理。
有人发现墙上的一个小裂缝里嵌着头发。
他开始拉扯头发,本以为只是一小撮头发,但那根头发却不断被拉出,变成一条巨大的怪物般的绳子,最后荒谬到整个房间被头发填满。
我并不是说我喜欢这个场景,但它很有趣,因为它将纪念馆转变成了当代艺术,并将这种转变定义为从发现集中营开始的最初动作。
这些痕迹将永远存在,它们巨大无比而无法被忽视,但同时,它们也可能轻易就变成了一个艺术装置。
Marcos Uzal:大屠杀所遗留下的东西本身就可能成为艺术装置:比如数百万双鞋子、长达数公里的头发……这既讽刺又残酷,因为这些遗物数量巨大,但同时却也仅仅只是遗物。
Raphaël Nieuwjaer:《利益区域》的重点在于霍斯的所做与最终结果之间一种不可能的重合。
很难想象,那些具体的琐碎行为如何能导致如此可怕的后果。
影片结尾处观众目睹了集中营的现状,这种震撼也源于此。
霍斯在做什么?
他写备忘录、与工程师讨论、眺望窗外、监督筛选……但如果我们从集中营中任何一个拥有微小权力的人的角度来看,都不可能全面理解整个过程。
要实现这一点,需要将这位“可怜的家伙”独自一人丢到走廊里,并让他看到他的行为所造成的后果。
这可能是电影能够打动即便是最无知的观众的地方:当看到100万双鞋子时,我们很清楚每双鞋子都曾属于某个人。
这几乎是一种历史母题(在克里斯蒂安·波尔坦斯基【译者注:法国著名雕塑家、画家】的艺术作品中也得到了体现),例如在《故乡之光》(2010年)中,帕特里西奥·古斯曼也展示了智利沙漠中遗弃的鞋子,以体现皮诺切特【译者注:智利前总统、政治家、军人】的罪行。
Élodie Tamayo:关于电影的“装置”方面,我想起了拉尔斯·冯·提尔的电影《真假老板》(2006年)。
该片通过随意切换的多机位摄影,展现一位公司老板责任转移【déresponsabilisation du pouvoir】的过程。
这可以和格雷泽设计的“老大哥”式布景进行对比。
在这两种情况中,角色脱责的过程都伴随导演的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或多或少)自动化的机械设备。
角色就像是被置于一个去人性化空间中的棋子。
Élie Raufaste:《利益区域》令人不安之处恰恰在于观众的非场所状态【non-place——译者注:法国人类学家马克·奥西提出的词】。
观众仿佛置身于被墙壁所包围的集中营空间本身。
从影片对界限的运用可以清楚看出,观众永远无法获得一个明确的位置,这也是当我听到有人用心理学角度分析鲁道夫·霍斯时有所抵触的原因。
我认为,影片中闪前的段落并非作为一种心理视角来处理的。
Raphaël Nieuwjaer:确实是他打开并关上了毒气室。
我们都知道,灭绝的目的之一是要抹去灭绝本身的痕迹。
然而,这里还留下了一些东西,即使在纯粹的情感和生理层面,霍斯也被这些遗留物所触动。
事实上,这是影片中唯一真正的正反打镜头。
在那个拿着苹果的年轻女孩的场景中,更多的是强调一种他者性——一种超越施害者感知范围的存在。
起初,这个少女似乎只是一个梦境中的幻影,随后她逐渐获得作为角色的自主性,并作为抵抗的象征。
她还负责从虚无之中唤起约瑟夫·沃尔夫用意第绪语创作的诗。
一个不知是谁的声音念出作者的名字和创作日期,1943年。
伴随着它的旋律,这首诗只通过字幕呈现——声音缺失,并且将永远缺失。
这首诗描绘了囚犯的身体,他们的温暖本身就是抵抗非人化的一种形式。
这也有助于理解选择热成像仪的理由:相对而言,形成图像的热量正是来自身体以及将要喂给囚犯的苹果。
Fernando Ganzo:霍斯家孩子和那个波兰家庭的孩子之间存在着一种奇怪的碰撞【télescopage】:如果小男孩用以掩盖集中营哭喊的鼓声似乎在和赋予沃尔夫诗歌以声音的钢琴旋律对话,那么“热成像”场景几乎像是霍斯女儿的夜间幻象,因为这些场景出现在她父亲给她讲故事时。
Élie Raufaste:问题在于,电影中所有这些旁枝末节,所有形式上的反差手法,都可能因为过度叠加而显得不真实。
格雷泽用其他装置代替了他原本的装置,包括热成像作为它的反面、它的负片,这就过于直白了。
历史学的当下Marcos Uzal:我们也可以说,这部电影的一大优点是它没有在框架中固守成规,即使并非所有的背离都令人信服。
在我看来,它的局限性在于它只能保持高度的自我意识。
格雷泽非常清楚他处于历史思想和电影制作的哪一时刻。
这使得影片变得越来越理论化,在我看来这削弱了其物质性。
Élodie Tamayo:开场片段让我想到德勒兹的一个观点:空白画布并不存在,困难在于摆脱所有已说过和见过的痕迹。
【译者注:可参考网上翻译的访谈——https://www.douban.com/note/687184573/?_i=26674263LPnvmi】然而,格雷泽并没有抹去所有关于大屠杀表征的预先话语。
他考虑了关于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当代历史学研究,特别是历史学向管理学问题的转向,例如法国的约翰·沙普托【Johann Chapoutot——译者注:法国的历史学家,研究当代历史和德国纳粹主义;可参考其法语著作《Libres d’obéir》】所做的工作。
他们将集中营模式视为资本主义和管理学的极致,或者大型研究工厂(如影片中提到的西门子)的共谋。
声音的重要性也指向了这点,声音主题构成了近期研究的重要领域——尤其是关于音乐在集中营里的作用,无论是作为另一种疏离的来源,还是作为微弱抵抗的手段。
Raphaël Nieuwjaer:沙普托甚至表示这部电影处于历史学领域的前沿。
但矛盾的是,在我看来,影片的力量似乎也来自一种简化或压缩的效果,这在某种程度上对应于当代对种族灭绝的记忆:欧洲犹太人的灭绝被象征化为奥斯威辛,而奥斯威辛被象征化为焚尸炉。
历史知识的积累导致了一种“图像记忆”,这是一个由日期、引述、图像和文物构成的小型目录,这些元素凝结了一个时代或事件——集中营门上的“劳动使人自由”就是典型的例子。
格雷泽试图为这些陈词滥调的元素重新赋予感性和物质性。
这种压缩效果还在另一层面发挥作用,这让我想到玛莎·罗斯勒【译者注:美国艺术家,其创作主要关注日常生活、公共空间与女性经历】的拼贴照片系列《美丽的居室:把战争带回家》(1967年1972年)——这位艺术家利用杂志中的照片,将越南战争的场外空间融入家庭空间。
格雷泽构建的视角基于同样的美学和道德原则,即通过并置或相邻关系来制造冲击。
玛莎·罗斯勒《美丽的居室:把战争带回家》之一Élie Raufaste:但电影的机制可能显得有些强行:电影的第一部分让人认为,看不到集中营内部纯粹是因为空间原因,因为霍斯一家住在集中营另一边,不会进入营地。
然而,鲁道夫·霍斯确实进入了营地,特别是在那个仰拍镜头中他离受害者非常近:这意味着他的视角被剥夺了,我们的观看禁忌是出于纯粹的偏见。
在这方面,这部电影非常教科书式地遵循了朗兹曼的教条:存在一个“火焰的圆圈”,我们无法逾越。
【译者注:出自朗兹曼发表于《现代杂志》第375期的《从大屠杀到大屠杀或如何摆脱大屠杀》,原文节选:L'Holocauste est d'abord unique en ceci qu'il édifie autour de lui, en un cercle de flamme, la limite à ne pas franchir parce qu’un certain absolu d’horreur est intransmissible : prétendre pouvoir le faire, c’est se rendre coupable de la transgression la plus grave.(大屠杀的独特之处在于,在它的周围建立一个火焰的圆圈,作为不可逾越的界限,因为某种绝对的恐怖是无法传达的:声称能够这样做就是犯下最严重的罪行。
)】Raphaël Nieuwjaer:我觉得霍斯当时是站在挑选坡道【译者注:由纳粹医生和官员根据囚犯各方面状况挑选劳动或屠杀的地方】上,也就是集中营之外。
但这个镜头利用了模糊性,因为火车周围的烟雾很快遮住了他,这个烟雾似乎已经来自焚尸炉。
还有一个引人注目的视觉捷径:夜幕降临时霍斯在花园里散步,他中断了泳池旁的淋浴(这显然是对毒气室的回响),然后抽着他的雪茄。
雪茄点亮的同时,他身后的烟囱升起了一股火焰。
从象征意义上说,他似乎在煽动火焰,尽管他的距离很远且看似漠不关心。
电影没有直接指明他做了什么,也从未弄脏过他的手,但暗示了他的权力地位产生了具体的影响。
此外,将家庭与集中营(也即日常生活与大屠杀)隔开的墙也有渗透性,有一种突然出现、渗透和污染的逻辑性,这显然属于恐怖片类型。
但这种感知被颠倒了。
站在霍斯一边,观众体验到的是恐怖之恐怖,也就是一种对恐怖本身的厌恶感,不是对大屠杀本身,而是对大屠杀所产生的“物质”(尖叫、灰烬、烟雾、骨头),这些东西不断玷污着家庭的伊甸园。
因此,霍斯有时会疯狂地寻求清洁。
浴缸、晒在阳光下的床单、霍斯的周日西装都必须一尘不染,这也证明了这些事物没有触动到我们。
这似乎是生物反犹主义的终极阶段,它将犹太人视为需要清除的污垢。
预设观众知情Élodie Tamayo:我们可以想到巴赞对画框【cadrer】(向心的)和银幕【écran】(离心的)概念的区别【译者注:参考安德烈·巴赞《电影是什么?
》中“绘画与电影”一文】。
霍斯一家希望建立一种画框的逻辑,将他们的感知范围分隔开来:从花园里建造的玻璃窗到由鲁道夫·霍斯操作的百叶窗、门和开关,这些都缩小了他们的视野范围……这也涉及一种透视游戏:在电影的前三分之一,画面构图取消了景深,取而代之的是水平线和平面效果。
因此,这对夫妇实际上生活在一个“平行”世界,将集中营的现实排斥到画面的背景中。
但是,Raphaël提到的渗透性也使这种(容纳恐怖的)画框【cadrer】的努力失效,因此有时画框【cadrer】的边界会让位给纯粹的银幕【écran】模式(就如同那些贯穿电影的单色镜头)。
Fernando Ganzo:可以说,电影中存在一种窥视冲动【pulsion scopique——译者注:拉康所提出的理论】的转移。
在《无力悲伤》【译者注:有中译本】一书中,亚历山大·米切利希和玛格丽特·米切利希指出,严苛而偏执的道德观是德国家庭组织的基础,是德国纳粹主义观形成的因素之一。
这种分析相当可怕,但电影正想要谨慎地审视这种恐怖,避免任何形式的认同和迷恋,但同时也不抹杀这种窥视冲动,而是将其投射给观众,观众因此成为纳粹主义的窥探者。
Élie Raufaste:我们可以假设,对一些观众来说,这或许是他们第一次观看关于集中营的电影。
在法国,初高中直到现在仍将《夜与雾》作为教学放映。
我是在中学看的这部电影,但直到多年后,经过了其他课程的学习,我才理解我所看到的内容。
无论如何,这是一种苏珊·桑塔格在《论摄影》中提到的“负面的顿悟”【译者注:原文“首次遭遇终极恐怖的摄影集,无异于某种启示,典型的现代启示:一种负面的顿悟。
”】。
《利益区域》与雷乃的电影是完全不同的。
我已经开始在网上看到历史老师们利用格雷泽的电影作为教学资料文献:这意味着通过《利益区域》而不是纪录片或《夜与雾》(本身就是一个有争议的纪录片,需要放在历史背景中加以研究)来了解这一现实,这会带来怎样的影响?
Marcos Uzal:有人会担心,由于电影没有直接展示集中营的暴行,可能会被修正主义者利用来宣称大屠杀没有发生。
我并不认同这种观点,因为电影至少仍然传达了一种基本的恐惧,即使观众对大屠杀一无所知,也能感受到这种恐惧。
但这种担忧也反映出一种合理的观点,即我们需要通过影像来铭记历史,以延续《夜与雾》所带来的震撼,以及选择不直接展示暴行并寄希望于观众的预期知识,这是一种冒险的做法。
Raphaël Nieuwjaer:格雷泽没有像许多历史电影那样插入字幕说明鲁道夫·霍斯导致百万犹太人的死亡。
即使在马蒂·格肖内克的电影《万湖会议》(2022年,该片讲述了万湖会议的召开,该会议策划了“最终解决方案”)结尾,也有一个非常简单的字幕说明。
我发现格肖内克的电影在严谨性上非常出色,因为它选择将重点放在那个地点、那个时刻以及支配这个小圈子的权力关系上。
“最终解决方案”这个词本身就包含着这个意思:我们有一个问题,我们要找到一个解决方案,顺便提出一些可能鲜为人知的法律问题,判断一个人是否是犹太人要追溯多远?
“半犹太人”“四分之一犹太人”“犹太人嫁给非犹太人”……这些理论上的讨论变得相当令人眩晕。
Fernando Ganzo:如果说《利益区域》存在一个理想观众的话,那么这个人应该是一位知情的观众,既了解历史又了解当代社会。
这样一位观众能够解读电影的影像,并带着已经完成的“功课”走进影院。
Marcos Uzal:Raphaël,你多次主持过放映会,能否再谈谈观众对电影的看法?
观众的看法是否总是围绕个人知识、经历和意识所形成的解读?
Raphaël Nieuwjaer:最常提出的问题确实更多是关于细节的解读:为什么会出现那个拿着苹果的女孩?
为什么会有最后那个片段?
它与电影其他部分有什么联系?
这部电影整体上非常清晰易懂,但在某些细节的衔接上却充满谜团。
正是这种可见性使得隐喻成为可能:身处当代社会的我们,最终与霍斯处于相同境地,被围墙保护起来,不想看到墙后发生的事情。
无论如何,这部电影引发了人们的讨论,并没有抑制观众的思考。
既然我们谈到了《奥斯特里茨》,我想到一个和洛兹尼察相关的想法:一个人不可能在奥斯威辛集中营闲逛而不会感到耻辱【honte】。
洛兹尼察是在夏天拍摄的,所以每个人都穿着短裤,看起来比平时更像游客,但他(也许带着某种自满地)展示了,任何在奥斯威辛集中营的出现都是不道德的。
从根本上说,我们永远无法拍摄那个地方,因为它绝对是耻辱【honte】的地方。
有时人们对《利益区域》中打扫卫生的妇女进行了一些不公正的批评,认为她们也适应了这种情况。
但无论是清洁工、游客还是任何其他人,在战后这个时代出现在奥斯威辛集中营,总会有一种可耻感。
Fernando Ganzo:如果有人拍摄了洛兹尼察拍摄这一切的过程,他在摄像机后面的样子也同样可耻。
Raphaël Nieuwjaer:是的,洛兹尼察让观众稍感安慰地说:游客们是可耻【ignoble】的,但你们只是观看影片而没有真正踏足那里,所以你们处于更为体面的位置。
此外,电影采用灰色调和固定镜头,声称自己拥有无可挑剔的道德立场:“我们不是在表演”。
Marcos Uzal:本质的区别在于,洛兹尼察以一种值得批评的方式进行个性化处理。
他如何了解那个穿短裤来参观奥斯威辛集中营的人?
通常,有人去那里都是有深层原因的,即使他们看起来像游客。
相反,格雷泽将所有人置于同一个位置,一个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舒适或公正的位置。
我认为,我们有时会更多将这部电影视为博物馆装置而非电影,正是因为它强加给观众的冷漠、无解和压抑的位置。
说《利益区域》讲述的是当今的“我们”,是一种赋予它将我们置于其中的荒谬位置以意义的方式。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令人感到安慰。
Fernando Ganzo:另一位非常受库布里克影响的英国导演诺兰,在同一年拍摄了《奥本海默》,这具有一定的象征意义。
两人都将非常当代的影像理念和视听语言,应用于大屠杀和原子弹。
虽然形式方法完全不同,但在两个想法中却有共通之处。
首先,自然是画外空间这一概念,我们从未见过广岛和长崎的景象,就像我们从未见过奥斯威辛-比克瑙集中营内部。
同时,还有个性化的处理,因为当主角受到赞颂时,死亡被转移到他们的幻想中——在成功测试原子弹并看到它在眼前爆炸后向奥本海默致敬的观众,就像奥拉宁堡宫殿刚刚认可鲁道夫·霍斯“工作”的人在其想象中被冷酷地毒气杀害。
我记得让-吕克·戈达尔在《电影史》中说过,20世纪将永远以图像工厂和死亡工厂作为标志。
然而,当我看到《利益区域》时,我第一次感觉到电影试图与20世纪保持距离:电影像陌生人一般看待20世纪,用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摄影机。
(豆瓣打分与本篇影评无关)原文出自:《电影手册》805期-2024年1月刊原文标题:La clarté capitale原文作者:Jean-Marie Samocki译文首发:公众号“远洋孤岛”
《利益区域》 乔纳森·格雷泽(图源《电影手册》正文)译文如下:在《白昼的疯狂》开篇,莫里斯·布朗肖描述了一个被玻璃刺瞎双眼的人。
光变得“疯狂”,光失去了“全部理性”。
“七天致命的光”折磨并责问着他。
致命的光:如同一个回魂的罪孽,如同执行死刑般无情。
它不承载死亡的记忆;它本身就是创伤性场景。
【译者注:《白昼的疯狂》可参考部分译文:site.douban.com/264305/widget/notes/190613345/note/534541114】在《利益区域》的开头,格雷泽用光浴来展现这种致命的光。
在一片绿荫之中,一条光芒四射的河流前,一个家庭聚集在一起,沉浸在景色中并与之融为一体,成为游离于时间之外的幸福中心。
然而,一个新生儿的哭声持续了超出必要的时长,给这种看似安全的表象增添了一种无声的痛苦和难以忍受的被遗弃的力量。
混音扭曲了声音的质感,使它们变得断裂、不稳定、非人类。
然而,图像的清晰度仍然至高无上,具有不可动摇、难以承受的完整性。
奥斯威辛尚未被命名。
它只会被提及两次,而且都是很晚的时候。
人们说着德语,车牌都是德国的,车型让人想起20世纪30年代。
然而,我们已经在这个“利益区域”——是马丁·艾米斯小说的标题,也是乔纳森·格雷泽除了内部花园几乎什么都没留下的地方。
他也几乎没有保留我们对集中营思想表征的东西:这个奥斯威辛没有营房,也没有写着“劳动使人自由”的铁门;几乎没有黑夜,也没有雾气;一个没有囚犯、火车、雪、田野和白桦树甚至没有比克瑙的奥斯威辛。
你知道有两条河流(索拉河和普热姆扎河)沐浴着波兰奥斯威辛镇吗?
事实上,格雷泽的波兰一开始看起来像是瑞士,像是阿尔卑斯山的一部分,被德国浪漫主义绘画所过滤。
当我们到达指挥官霍斯(克里斯蒂安·富里道尔饰)和他的妻子海德薇格(桑德拉·惠勒饰)的住宅时,格雷泽就开始重建他的微型伊甸园。
他在画面内摆放了绿荫和植物,并用墙壁和边界严格限定着,有时还用铁丝网予以加强。
与此同时,当画面散发出五彩缤纷的光芒时,它在景深中通过远处的一些形式指示了其他地方:在画面左上角,一股黑色浓烟从烟囱中冒出;从右向左缓慢移动的烟雾,观众能想象出一列装着看不见囚犯的火车。
电影中对大屠杀的痕迹是短暂的:黑烟、灰烬和一些残骸。
在视觉层面,格雷泽不断地分割画面,在极其严格的几何构图中设置屏障【écran】、遮挡物和障碍物,既显露又隐蔽。
晾衣绳上的床单成为短暂遮挡图像的屏障/屏幕【écran】,也像是投影的幕布,引导观众重新想象那些未被呈现的东西。
花朵的镜头甚至被用来分割蒙太奇,就像一系列五颜六色的植物核爆炸。
正是在这点上,这位英国导演延续了与库布里克的对话。
他的目标不再是《2001:太空漫游》(就像《皮囊之下》那样)而是战争电影尤其《光荣之路》,其中战壕中的德国人仍是不可见的敌人。
《利益区域》结尾处奏响维也纳华尔兹的片段,暴露了帝国强权意志的破产,与库布里克的镜头一样具有对文明解体的价值。
格雷泽颠覆了传统的表现手法:画面定格在创世纪【Genèse】,而声音则追寻启示录【Apocalypse】。
他创造了一种极其复杂的音乐配乐,其中喊叫声、爆炸声、说话声和耳语声都拥有了新的物质性。
有时,他努力将声音分离,以呈现一个不可见的事件,并赋予尽可能大的密度;其他时候,他发明了震耳欲聋【assourdissements】与窒息感【étouffements】,更多用于使声音去空间化而非具象化,从而着眼于其象征性和想象性。
然而,难道我们就可以得出结论:这些人是眼盲和耳聋的,沉浸在对他们所做恐怖之事的否认之中?
他们尤其没有嗅觉:艾米斯【译者注:《利益区域》原著作者】指出,他们用鲜花来掩盖屠杀的恶臭;但在影片中没有提到。
场面调度【mise en scène】是否只是用来呈现平庸之恶和施暴者的自私(即使是以一种光明的方式)?
它似乎试图摆脱形而上学。
霍斯关心的是其事业以及如何服从上级。
在他眼里,犹太人不是人而是可以制造或销毁的货物。
格雷泽将他描绘成一个工程师和技术人员。
当他在一个天花板极高的房间里参加会议时,他冷酷地计算着杀死所有被邀请者需要多少毒气。
他的妻子海德薇格不愿意搬离奥斯威辛,因为她不想离开她亲手建造的温室。
她认为对于为孩子们所做的这一切,搬家是不公平的。
这些微不足道的算计,体现了他们非人性的残存。
这不是人道主义,也不是虚无主义,而是心理上的贫乏,使得在道德上与他人产生连接变得不可能。
《利益区域》 乔纳森·格雷泽(图源《电影手册》正文)通过这些人物,《利益区域》将奥斯维辛作为一种隐喻,它主要探讨了当代社会的弃绝【renoncements】,向我们的意识展示了一种近在眼前、人尽皆知、广为接受却从未真正抵抗过的恐怖景象。
格雷泽以极具分裂的方式捕捉到了一个动作的变异和历史:洗涤的动作。
当霍斯发现他的孩子们浸在倾倒犹太人骨灰的河流中时,他惊慌失措地下令洗涤他孩子的身体。
在集中营迷宫般的走廊中与一名囚犯发生性关系后,霍斯也做出了同样的动作。
性爱场景的省略,然后是性行为本身的省略,在画面中除了右手的(洗涤)动作外什么也看不到。
在电影即将结束时,出现了一个令人震惊的闪前【flashforward】,今天那些正在清洗焚尸炉内部的人以及擦拭陈列囚犯鞋子橱窗的人,他们是否做着同样的动作?
随着这部电影的发展,画面越来越倾向于创造深渊,寻找一个作为出口和涅槃的黑洞。
光线变得暗淡、模糊不清,窗外什么也看不见,外部世界似乎消失或是成为鬼魂般存在。
格雷泽甚至颠倒了极性,创造出一种发光的负片,如同一个对抗影像表象【ressemblance】的平行世界。
但是,这些深渊允许做什么:是逃离历史时代,还是更好地探索它?
是在抽象中重生,还是在具象中迷失?
深渊最终可能会吞噬“他者”,而不是揭示“他者”的清算【Ils risquent d’évacuer alors l’Autre au lieu d’exposer sa liquidation】。
PS:《电影手册》805期评分表中手册编辑对《利益区域》的评分(四星制):
现代性与导演意志
在奥斯维辛后,写诗是野蛮的,也是不可能的 在讨论《利益区域》的技法、故事、表达等等东西之前,阿多诺的论断首先是不可能跳过的。
这一条伦理和艺术禁区的否定性警戒线,大概率也是催生《利益区域》整体电影用“画内可见来侧写画内不可见与画外不可见”调度的思想径路。
把现实世界中,人类不可描述不可触碰的历史创伤,“降格”为理念世界的投影,具体的、可感的、非概念的集中营犹太人们,被当成暂时的和无意义的事物,此时完全对应的完满之理型,就是真正意义上田园牧歌幸福生活中的纳粹军官们一家。
从人的现代生活和现代人于现代文明的追求说起,作为人类的犹太人、雅利安人、盎格鲁撒克逊人、日耳曼人、蒙古人、斯拉夫人、汉人等等所有地球上生活之人,理想的生活就是应该像电影中纳粹军官一家在别墅庄园的日常如是。
但在情节中,此种完美生活,人追求生活舒适美好的自然理所当然,其实于电影中一直在裂解。
例如,纳粹军官丈夫工作调动后要被迫放弃庄园的无奈和夫妻俩最后商议的妥协,母亲短暂团聚后的悄然迅速的逃离;在史实上,奥斯维辛集中营等各种集中营远低于能正常把抚养孩子长大、安宁稳定家庭生活,仅有数年的运营时间;和思想上,作为处理雅利安民族外其他人种、民族的工具理性,逐渐逻辑推论到集中营灭绝的过程。
一种非此即彼、不是这样就是那样、天堂或地狱的排中律,被《利益区域》过度理论化地建立,所谓的潜移默化裂解,在电影中, 一种缺乏逻辑的“逻辑”和一种看不出什么矛盾的“ 矛盾”被迫被排中律逼迫出来,过度关注自己良田美墅中的一颦一笑、繁文缛节、希冀愿望等各种利益,必然就不能看到墙壁那边的颠倒世界。
此时的电影中,仿佛存在一种只有纳粹军官们自己知道,而别人不知道的私人美好生活。
虽然在其间会有一些骨灰还是会不自觉地顺流飘下,还是有人体烧焦的味道可以被闻到,某些火光还是能被看见,不过这些不和谐的小矛盾如果被看成达到美好生活同一性的工具,这实际上等于真正地、彻底地否定了矛盾的存在,同时也是辩证法意义上承认了矛盾的合理性。
就像把纳粹对犹太人的屠杀,变成了一种历史进程中合理的矛盾,变成了优越人种对低等人种的自然淘汰,成为进化论意义上狼吃兔子的天经地义与无需解释,这种对矛盾的不彻底的否定,甚至合理化矛盾的意图当然会成为调度上有限视角最好的诠释。
不过《利益区域》的后半段,一个与未来对视的正反打,让观众重新升格回到了真实世界。
在集中营博物馆中,擦拭、 打扫、维护若干年前毒害、屠杀、焚烧犹太人的集中营设备与建筑,不但合法且非常合理,同时也用遗留物和遗迹是他者存在的证据,对矛盾进行了彻底的否定。
它呈现为《利益区域》永远在否定所表达出的内容,它总是在说,请尽量理解“历史”,但务必不要曲解“历史”。
理解的潜文本是说,看到如此这么拍的“合理性”,因为不可能也不应该被复现的巨大深刻的人类族群创伤,可能以这种方式呈现才有比较合适而非合理的理由;不要曲解的潜台词是讲,别妄图从一场描述中去看穿别人早就提炼过的现代工具理性危机,既而非要从电影中“见到”什么了不起的、深刻的恶的原理不行,或者非要强行上一堂别开生面的历史教育课,甚至忘了艾希曼们的不思考和懒惰的浅薄。
再反打回理念世界,与审判对话的纳粹军官,恪守德意志严谨理性工具的工作道德的存在,居然先于高效屠杀数百万人的本质,这对应的基本情绪是——恶心(萨特语境)。
不难发现的是,即便对着模拟屠杀自己同胞也在想着工作事宜的纳粹军官,能感受到情绪的,首先也是人,而不是非人的恶魔。
如果非要把他们魔化成矛盾思想和统一哲理焊接的产物,不可逃脱地、命定的自然主义特征的“电影题材”,那么魔化纳粹的“批评家们”就可以质疑任何没有证实“ 奥斯维辛集中营证实了存粹同一性的哲学原理就是死亡”的尝试为游乐场的娱乐鬼屋,可以劈头盖脸地批驳你不够严肃。
“批评家们”仿佛故意睁眼瞎般地忽视纳粹大屠杀的高度系统化理性特征与历史特殊细节,而顾左右言它地陈述红色高棉、奥斯曼帝国对亚美尼亚人屠杀、以色列军队对巴勒斯坦的黑九月屠杀等等,来达成一种左派“我要来批判你”的批驳影像权力等各种权力的爽点批判。
它们不知道或难以理解或拒绝承认的是,一场有道德界限的描述,无兴趣把奥斯维辛讲述成什么狗屁的历史课,奥斯维辛,就是历史本身。
在刚刚结束的奥斯卡上,电影《利益区域》收获了最佳国际影片与最佳音响。
导演乔纳森·格雷泽与声音指导约翰尼·伯恩的最新合作继续了《皮囊之下》的声音设计调性,自然真实而又诡异恐怖。
这部聚焦二战指挥官家庭生活的电影,看似生活流,却在画外空间里呈现了极致的声音景观,来展现奥斯维辛集中营的暴行。
影片利用声画系统为观众展开了一场听觉训练,这让我们思考声音的伦理可能来自哪里?
它不仅关乎声音的表现形式,也关乎观众如何被对待。
《利益区域》暴力吗?
声音的伦理可以来自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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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大屠杀灭绝时刻图像的绝对缺失战后,集中营图像很多,但战时,该图像是缺失的,因为在灭绝营,纳粹严格地使用代码语言、禁止拍照、毁尸灭迹。
就现存档案而言,在纳粹启用毒气室大规模灭绝之前的迫害和屠杀阶段,有相当数量的图像被记录,与此相对,灭绝中心的图像极为匮乏。
这使得灭绝时刻成为视像意义上的“盲点”,人们据此对战后的再现艺术提出了相应的批评。
而目前仅存最逼近盲点时刻拍摄下的4张照片,是由犹太特遣队员(Sonderkommando,即灭绝营劳工)在比克瑙拍下的……“大屠杀可否再现”思想剧场提要列维纳斯:正如对他者面容绝对的伦理责任……戈达尔:灭绝图像理论上存在,尤其是纳粹强迫似地喜欢记录一切,所以有何不可?
朗兹曼:不可再现,不接受反驳。
朗西埃:有了这一禁令,那也别谈艺术了,关键是谁、以及如何再现。
阿克曼:不可造像地拍电影。
阿伦特:……那么纳粹……电影轮播单夜与雾(1956),卡波(Kapò,1960),浩劫(1985),辛德勒的名单(1993),索尔之子(2015),利益区域(2023)……
干净的,太干净的《利益区域》开幕的黑暗利索地应答了战后西方对“大屠杀可再现与否”的争论,这为影片定下了基调,也即同时蕴含在那黑暗应答中的声音:一种在背景中微弱但无法不令人在意、不刺耳但也并不清爽的嗡嗡声。
这几乎贯穿了整100分钟,哪怕场景已在奥斯维辛之外,仍刻意地通过主人公的家庭电话等手段引入这一基调,这种做法的目的相当明确,相当于乔纳森·格雷泽的个人声明:本片关于奥斯维辛,在这地狱轰隆之上,除几处例外,图像上绝不涉及集中营墙内之事。
在影片中我们自将得知,驻奥斯维辛的指挥官鲁道夫·霍斯,正尽职尽责地谋求焚烧炉的技术升级方案,而格雷泽抛出的“嗡嗡”基调正是此地还不够高效的24/7式作业之具形。
看似乔纳森·格雷泽凝重地领受了艺术领域数十年来从未尘埃落定的“不可再现”之诫命,但画面骤然亮起时却完全乖戾地闪向与大屠杀再现“绝对缺失”悖反的另一逻辑极点:纳粹党徒非屠杀时刻的全然彰显。
纳粹上下班 = 一出家庭伦理情节剧。
包含了霍斯一家在墙外小庄园延伸出的林林总总拉拉杂杂,日常、工作、家务、社交、休闲。
戏剧冲突点则在于霍斯的调职令夫人无法接受,因为这个美丽庄园是主妇赫德维希的毕生所求。
于是一家人决定分开行动,霍斯独自回德赴任,赫德维希决意和孩子佣人独守奥斯维辛美丽家园。
当然丈夫也拗不过老婆的意愿,为避免家庭日久生变,再忠心于党国的霍斯也得找找机会调回奥斯维辛,影片差不多就这样圆满地在新调任的消息来到时结束了。
而这部分讽刺的家庭伦理剧在视听上可圈点之处,可以同样讽刺地简单概括之:打开我的米家app,播放家中小米智能摄像机3 Pro云台版的闭路画面,看起来就和《利益区域》八九不离十。
格雷泽仿照闭路摄像头来捕获演员沉浸式的表演画面。
这画面非常精致鲜艳:有花园泳池、各色家居器具,粉嫩可爱的手绘墙纸,待客和办公的房间配色则稳重得体,赫德维希的母亲看到这里后大赞“女儿啊这下你可真是立稳脚跟啦”。
因而也精致得特别无聊和平庸:家里一尘不染,有条不紊,毕竟稍有纰漏会遭女主人责骂,甚至连派对上的人都温良可爱,小情侣也不忘在房子背面偷着亲昵。
同时也尽可能地刻板和造作:第三帝国标志性的服饰穿搭发型,纳粹口中必有的歧视犹太人的笑话,对仆役的慷慨和跋扈,对红发女人压抑的淫欲等等等等,甚至连宠物狗的品种都是德式的。
因为这一切都建立在前面所说的“基调”之上,集中营内的声音(机器运作,火车进站,枪声,尖叫)从未停止,但《利益区域》通过高墙人为地隔出了一道界限,声音被相当程度地挡在墙外,而只有里面露出围墙之上的房顶、烟囱、火光、黑烟和天空才有可能被看见。
这条界限可谓是给观众带来很大便利,因为被划定边界的家庭伦理剧部分以上已经全讲完了,换句话说我们重点在意几处例外即可。
比如说,影片前三分之一有三处画面逐渐纯化为黑、白、红三色,也即党卫军旗帜使用的颜色,但这些纯色出现时却强行变得平庸了。
红色是死亡是血液、也是绽放是鲜活旺盛的生命(国家社会主义团结、激情的社会汪洋),白色伴随着孩童的尖叫是亮度最高的灰烟、但也是白板是洁净是重新开始是新一天早晨(日耳曼民族果敢的决断和行动),黑色是乐曲沉默后伴随虫鸣鸟语、是绝对的无光是终结之所在因而也是最崇高(雅利安人的胜利和升天)。
三处干净的纯色块是最平庸和无功用的,因此才能用作艺术创作和审美判断的参数。
但这种平庸带来的不可决断,极大搅扰了《利益区域》有意划出并诡异地相互剥离的界限:“纳粹时间—犹太时间”的异时性(heterochrony)。
此时无从判断:没有墙内墙外,没有犹太纳粹,甚至没有受害者和施害者,只有:黑、白、红。
如果将“《浩劫》—浩劫不可再现的神圣化”/“《辛德勒名单》—消费浩劫以换取人道”的界限作为大屠杀影像争论的一组实例,我们甚至可以说《利益区域》/《索尔之子》在之前被划定的区域上重划出一道斜切的对角线。
它们各自开辟了偏离此前讨论的领域。
《索尔之子》以颤抖的勇气,从集中营里迫害同胞但也是唯一反抗力量的犹太特遣队员的视角,再现那绝对不可再现的。
而《利益区域》用极致的平庸,从小资产阶级核心家庭的角度,去再现那从不被考虑是否不可再现的。
也就是说,这条斜线决定性地转换了原先一边是受害、一边是施害的区分方式。
早在伴随着法西斯兴起就展开的审美转向,也即美学的政治化和伦理化,很大程度上终于在战后让人们逐渐意识到并认可了欧洲大屠杀“受害者/施害者”的思考范式(而不是“异教/正统”范式)。
前者需要尊重和保护,而在逻辑上达至绝对就会成为“不可……”的诫命;后者当受谴责,尤其因为战后清算审判很大程度被搁置而半途而废。
反观电影创作与批评,对于反对“不可再现说”的那些人而言,描绘集中营并非不成问题,因为他们也同样认可施受害范式,也恰恰使“如何再现”的问题变得更为紧要。
这也是何以阿伦特在60年代说出艾希曼“恶的平庸性”后,引起她亲近的犹太圈子友人反目的一大原因。
因为当我们以“无思性的平庸”/“思考和下判断”再次对历史范畴中的个体进行审视时,浩劫之后的人类,哪怕连被害的犹太人、审判艾希曼的法官和至今仍以被害者一再表征和自我表征的犹太民族,也无法天然或一劳永逸地自外于“平庸之恶”的审判。
因为当我们说“因为受害/施害,所以不可/可”的时候,是可以放弃判断力的,而当我们问“如何不可/可”的时候则不。
《利益区域》激进地将这种平庸曝露出来,后面的故作扭捏反而有极其模糊的效果。
当一般意义上这类片子都会有的“正义使者”在晨曦中弹奏囚徒偷偷留给她的乐章之后,我们很快会发现,没有小女孩夜里偷偷放在工地的苹果,就没有后来囚徒的争吵也没有随之而来的杀伐——那苹果该给还是不该给?
平庸性将会迫使人们一而再再而三地这样问道却不回答或行动(女孩以Aleksandra Bystroń-Kołodziejczyk为原型)。
而当赫德维希母亲意外地在奥斯维辛失眠后连夜离开,若以最大的善意理解是:她良心有愧;以最大的恶意去揣度是:她良心有愧。
而以最平庸也最有可能的态度去解释,无非是:她这位好母亲犯了洁癖。
肮脏的空气,无休止的噪音,她那干净的、太干净的脑袋,根本容不下在德国城市中如下水道和粪便那样被藏得很好的污秽之物。
或许正是这些她并非不知道却从来不会想到的污秽,引发了她“存在主义的焦虑”并离开以回到她的平庸世界中去。
虽然《利益区域》一贯地以刺入现代技术的形式来回看那些历史场景,但到影片末尾的“穿越”处像是做过头了,“现在”——一段时空碎片——直接空降而来,被认为是颇为奇观媚俗的败笔。
在那场戏的语境里,鲁道夫·霍斯在漆黑中看到了“现在”,而“现在”的奥斯维辛纪念馆中,被保留下来的见证物在巨大的沉默中凝视着霍斯,这似乎解释了他何以呕吐:因为死难者巨大而沉默的控诉——这不得不令银幕前警惕着的人质疑,是谁授权了这种虚构历史的催吐功能?
莫不是一种廉价给予?
然而这种穿越时空的廉价给予,恰恰也是《利益区域》的神来之笔。
这很大程度上不来自电影本身,而是从原著作者马丁·艾米斯那里偷师而来。
《利益区域》改编自部分的艾米斯同名小说,而穿越的点子来自于艾米斯被莱维&纳博科夫&冯内古特附体时写的《时间之矢》。
在《时间之矢》中,逃亡美国后老死的纳粹军医又活转过来,但这个特殊的“活”既不是升天,也不是续命,更不是僵尸,而是时间之矢逆转造成了时空的混沌,身体和心灵破碎地复活,这并非以简单的颠倒来揶揄纳粹对善恶的颠倒(量子物理学提供了这样的设想:反物质湮灭之前的时间之矢是倒转的),正如上面分析的,《利益区域》也不是在墙内/墙外做经典物理式的划界。
小说一开始的叙述者即纳粹的“我”,它拥有身体却是已死的,它没有灵魂却可以像肌肉记忆一样感觉和诉说,时间之矢的逆转令“我”没有回忆的能力,却有在终结处往回活过程中的“当下”记忆,因此它可以对这不可能的逆转的当下如条件反射般做出“判断”,也就是说,小说以(纯粹无聊平庸的,“我发现自己具备不少‘价值中立信息’”)老纳粹的眼睛看出去。
这些“平庸的判断”的挑衅讽刺,与《利益区域》的穿越结构契合。
当乔纳森·格雷泽带着当下的技术回望已那业已终结的时候,也就暗示着实际上那已终结的也正在未来复归,那在“现在”被认为已被绞死的,作为一具干净的身体伫立在黑暗的另一端。
在穿越时刻,活转回来的鲁道夫·霍斯以他那太干净的眼睛看到了什么?
扫地、擦拭、吸尘,人们正清洁着奥斯维辛,这里整洁且玻璃透亮,是的,他看到:有人在擦没必要不可以不应该擦的东西,那些对共同体利益是的污秽的东西本身正在被擦。
是的,原来的污秽价值被抬升或倒转了,但毕竟干净和保持清洁的好习惯被贯彻下来,霍斯心想,这和我家那太干净的利益区域也无甚差别。
未来吸尘器的声音残留在了过去,终于,里外都干净了。
至于霍斯在黑暗中感到不适还是欣慰,我们自不得而知,他在派对上喝多了,但呕吐很大程度上是维护健康的排异反应。
后来,有人说纳粹是变态、是施虐狂(《午夜守门人》),也有人说纳粹在某种意义上就是清洁工(福柯评《午夜守门人》),纳粹曾经甚至有这么一句标语:“清洁,就是健康”(La propreté, c'est la santé,《这是不是个人》)。
我们仅仅知道,《利益区域》始终没有偏离某种平庸无聊便很快以再次的平庸的黑暗升华做结,这黑暗中吟唱的是生前沉默的魑魅魍魉,还是雅利安的至上英灵?
是战争年代的期期艾艾众声喧哗?
还是和平时期的支支吾吾言之凿凿?
……广岛:你在广岛什么也没看见……内韦尔:我在广岛看见了全部!
……迪迪-于贝尔曼称《索尔之子》是“一个魔鬼,必要、严谨、有益但无辜的魔鬼”。
那么《利益区域》则是另一个讽刺的魔鬼,其讽刺并不在于那有害的平庸性多么造作和奇观,而是这平庸由银幕折返至当下的现实之家中,仍很可能是本真的,一如你我例行公事地活出自己的活那样。
并没有完全看懂和理解这部电影。
用中远景长镜头(类似监控)让观众和影像之间有一层距离感,过多剪辑和语速过快的对话打断了连贯使影像不再有吸引力但能更好的间离,固定镜头用的也很一般,完全不是在美学上下功夫的电影。
影片的气质和气氛根本看不出和二战集中营相关,反而是一股现代味和中产味,试图不呈现屠杀与战争而是侧面表现,但至少也应该在影像上有背景性的气质,但我觉得他这种极简的实验性的影像配上奇怪的音效并无这样的效果,亦无法用于呈现真实,只是通过另外一种方式来创造一个作者心中的奥斯维辛集中营,主体是纳粹军官的生活,只体现其生活细节而不体现和战争屠杀的关系,而画外音被推到电影中前所未有的重要程度。
如果要通过这样的方式呈现屠杀无疑是失败的,琐碎的内容没有力量,和战争相关的部分完全像是与内容无关的就算删掉也是一部电影,它太过无聊无吸引力,作者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方法论里感觉良好。
可以看到和白丝带甚至2001太空漫游之间的关系,(选角和呈现方式,开场黑屏、实验性和音效)但前两者在我心中都是杰作,而这部则完全不是《利益区域》完全没有传承2001在影像上的先锋实验,2001放弃细节处的剧情追求极简精准的影像奇观和传达哲学观念,如果回忆起来,它的镜头也有一种现代的监控属性。
《利益区域》则放弃了整体性的内容,只呈现琐碎的细节,以此来将自己的概念和内容剥离,以此来让概念占据电影的主导地位,更不用提镜头运用上的差距《利益区域》则将《白丝带》的概念先行发展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整部电影只有概念而无内容,整部影片都在为作者的影像方法论实验和所树立的概念(包括但不限于通过侧面的生活纪实呈现二战屠杀和结尾的穿越)服务,真正做到了为了盘醋包了一顿饺子。
乔纳森弗雷泽在创作影片时先是站在一个艺术家的视角上,随后才是一个导演,正如看到的一个评论:这部影片更接近一个装置艺术。
这个观点无疑是正确的,结尾的穿越更是证明了这一点。
如果它是一个装置艺术,我可能是会欣赏的。
仿佛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故事。
丈夫携妻儿一起驻扎在自己工作的区域旁边。
妻子把这里打造成了梦想之家,其乐融融。
也会有一些小烦恼,比如丈夫被调岗,可妻子不愿意放弃这个世外桃源。
如此等等,寻常不过,除了旁边就是奥斯维辛集中营。
忍不住想起之前的那部万湖会议。
同样,仿佛是一场寻常会议。
有议题有章程,有争议有妥协,甚至有茶歇,有玩笑。
除了讨论内容是如何对数以千万计的人口进行大屠杀。
影片并没有什么赤裸裸的残酷镜头。
有的不过是背景零星的枪声和惨叫声,指挥官靴子洗刷下来的血迹,时刻冒着浓烟的烟囱,画面中的人物捂鼻表露出的难闻气味……与一墙之隔的大花园相比,更是残酷。
妻子轻描淡写地说出自己从牙膏中淘到了钻石,愉快地试穿“缴获”的貂皮大衣,甚至让丈夫别忘了将一些好东西带回家。
墙的另一边发生了什么,早就被她隔绝在了思维之外。
只有出现了几个片段的母亲表露出对这屠杀的震惊和不可思议。
身在局中的人,原来真的会麻木至此,自我欺骗至此。
时至今日的局势,对这类影片的讽刺话语再三出现。
可我们对当时被屠的犹太人的同情,与现在对加沙等地区的同情是并无区别的。
这是在国家之上,利益之上,是全人类对于战争的本能憎恶。
别忘了,你我都可能是现在的加沙人民,也可能是当年的集中营囚徒。
不太明白为什么这部影片评分偏低,视听语言很成熟,故事的叙事结构也很有意思,主人公形象都挺饱满的;最喜欢的两段有:藏匿家庭的夜间生活,对其慌张关灯的拍摄与之前法西斯军官一家关灯后温馨从容的夜间生活产生了非常鲜明的对比;结尾处意识的漂流与回流,能品出一些反结果论的感觉在…最惊心动魄不过军官本人望向黑暗,下一幕转向全然黑暗中集中营博物馆内唯一透亮的猫眼,是军官偶然间对未来不安的眺望,是此刻对未来的回望,也是以上种种打破第四面墙对观众的凝视:我们都是大屠杀的在场者。
特别喜欢这部影片的风格化处理,田园诗的背后隐藏着最血腥的历史记忆,观影体验注定不适,有惊惧、愧疚、厌恶的情绪或许是正常的;与另一部反战片《战场上的快乐圣诞》对比,仍觉后者略显淡漠,尽管它意不在此。
这部片子很正且很艺术,值得更高的评分啊……
在我看来,这部电影完全跳脱出了关于《辛德勒的名单》为首所构建的关于集中营的影片范式,无论电影的语言,还是叙事的角度,以及,当然大胆的对于声音的运用。
它创造了关于集中营题材影片的新的传统,应该是我这几年来看到过的关于此类题材最好的电影,很受启发。
几年前看《索尔之子》觉得用浅焦长镜头的跟拍,将那些血腥又残忍的内容处理在画面之外,全程直到最后没有任何配乐,已经是一个巨大的创新和突破,但现在和《特权乐园》比起来,《索尔之子》还是拘泥于一些关于集中营的长期被展现的方面。
和《索尔之子》完全相反的是,《特权乐园》无限地放大了声音的运用,我一向觉得声音是一种比起文字、画面等以视觉为主的创作载体来讲更加亲密的媒介,而这种亲密感放在《特权乐园》里,带来的就是无处可逃的恐惧。
影片一开始就先用长达几分钟的声音元素铺成不安,但渐渐过渡到虫鸣鸟叫的环境音,大幕拉开是一个美好午后的草坪野餐,就像是一个普通家庭的下午。
但声音所营造的恐惧仿佛成为一种生活的底噪从没有消失过,他是小男孩从嘴里嚎叫出来的“呜,啊啊啊,呜——”;当纳粹父子两人骑着马在草丛中散步,旁边的集中营有孩子的啼哭、尖叫声,焚尸炉轰隆作响的声音,但父亲却可以教导小孩 “仔细听”,能听到某种特别的鸟的鸣叫。
这是何等讽刺!
这种选择性的失聪,简直震耳欲聋; 包括快要到片尾时,在奥斯维辛集中营的陈列室打扫时,吸尘器拖拽的声音,吸尘发出的噪音,在逼仄狭窄的房间里,替那些再也发不出声音的上万双鞋,堆成山的衣服的主人,发出令人恐惧,让人不安的声音,成为无声的历史留下厚重的回响。
那不是任何画面、剧情可以取代的声音,那时独特的历史注脚。
这样的讽刺也出现在了画面和整个剧情设计中,随着屋子女主人的母亲刚刚来到奥斯维辛的视角,我们可以看到白天是美丽的房屋,晚上却放着血一样的红光;明明是想一刻不停的逃离的绞肉机,但在女主的眼里却是哪里都不想再去的”天堂“。
包括电影中唯一温暖的片段,是波兰的女孩会在半夜的时候偷偷出去放一些苹果。
但这一段是用类似x光机拍下来的,这必须是在完全无光,黑暗的条件下才能做出来的事情。
这一段的呈现也非常出彩。
而最后从集中营里传来的音乐,也是经小女孩只手一个键一个键弹出来的。
这部电影的成功在于,他把视而不见的东西用视而不见的方式完美的呈现了出来。
太震撼了,以后再也没有任何导演可以说,题材过于老旧而无法精进和创新。
但就算如此,我不太认同对于《辛德勒的名单》中讲残酷画面是对于大屠杀生还者和后人是一种二次伤害和剥削。
其实《特权乐园》、《索尔之子》能够成功是基于人们对于恐怖史实有最基本的了解,而运用这样创意表达放大内心的恐惧。
但如果没有了《辛德勒》这样直给的电影,可能随着历史的进程,就连最基本的残酷和历史都可能忘记,那么《特权乐园》、《索尔之子》成功的土壤也会不复存在。
完全概念先行的一部作品,站在《索尔之子》的另一个极端,彻底对纳粹进行去美学处理。不加任何修饰的数字高清摄影,突出的背景音效果(Mica Levi的片尾曲堪称地狱之声),集中营墙外的“美好生活”毛骨悚然到让人喘不过气,同时也前所未有地将奥斯维辛与现实拉近。而夫妻二人也似乎分别代表了恪尽职守的“恶之平庸”与狂热纯粹的邪恶。不过感觉大屠杀题材拍到这个地步,也基本上算是到头了
其实就是一个短片的创意体量。本片和《怪物》一样都是那种把一个核心的技巧写在脸上的电影节电影,都是一种明显的“隐瞒、遮蔽、只留蛛丝马迹”的所谓“高端技法”。《利益区域》是因为奥斯维辛大屠杀人尽皆知,《怪物》则是要服务于悬念揭晓。这样的曲径通幽其实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还是要看具体呈现。心里其实赞同持有反对意见的人对于本片刻奇的指责,它确实有乘着历史定论(包括“平庸之恶”的主题)的便利而炫耀概念、展示技艺的一面。但其实这个也要分人,不同的阅历、知识储备的人有接收端上的参差,对于没有特意钻营过该议题的观众来说,本片仍然是很好的视听警世录。当然更重要的是,它的硬实力强大,视听技巧之高几乎就是去年全体艺术电影的尖子生,完全吃透了装置艺术(并把它放大),彻底摒弃了戏剧性的雕琢,而缔造了纯粹的影像帝国。
就活仍在继续,但必须提前宣布十几年来最长电影空窗期的终结!声、光和气味飘过围墙,屠杀弥散在空气里,怨鬼如病毒,逐渐感染“世外桃源”里的中产家庭,屠杀者的日常同样由(无因的)banality和(强制的)劳动组成…然后在阈限空间中突然时空错乱,展现如今证据如何被堆放陈列、空间如何被日日打扫,对于这段历史,无论“看”或“不看”都很难自洽。当然会联想到阿克曼和哈内克,但两者的影子在这个题材里又极度形迹可疑,让我在承认其“还算新”的同时还是会忍不住问一些关于“对不对”的无聊问题。如果要说A24有什么统一风格,我会把它比作一支过分设计的痒痒挠——它目的和用途还算是一目了然且具备一定程度的必要性和创新性,但其有效性则比较飘忽,或者说易于呈现出一种交换价值远超使用价值的姿态。
开篇至少两分钟的黑幕纯声预示着本片声音将代表叙事,震颤一切。克制冷静的固定镜头记录着德军军官家庭的生活细节,每一个家庭成员,每一个角落均被展露。而看似简单平和的家庭生活却隐隐伴随着远处传来的惨叫声与机器声,提示着你一墙之隔那瘆人的建筑便是集中营,声音与画面所制造的反差感从一开始便开始铺垫。在夜晚间断出现的低频吼声是贯穿影片的又一不和谐音,暗夜从不平静。影片直到最后又一次黑幕,近似哭嚎声的声音响彻整个影厅,震颤我的灵魂,到影片结束滚动字幕,我控制不住地落泪。我想起那些奥斯维辛的冤魂,他们惨叫的声音犹在耳边。格雷泽值得。
想到了“平庸之恶”。
这个用生活日常与罪恶媾和的立意挺好,但一部电影这么自废武功就太没意思了,对不起这个题材。看了十几分钟就开始1.5倍速一直到完,全程无感,感觉好漫长。好好讲故事塑造人物不行吗?装什么逼呀……
日光之下强调影子的存在,黑夜之中夫妻入睡都需要光亮,明暗交界线随着河流、气味、烟雾的浸入而渐渐模糊,曾经病态而恐怖的天堂与地狱的分明,如今才发觉自己也被恐惧缠绕,这场大型影像装置艺术异常冷酷的或正面或侧面的外化了这个特定时期下人的心理景观,除却对纳粹的控诉,更深层的表达或许是一种来自外界超验视角的对整个人类发展史上一个重要横断面的悲悯审视——抢夺霸占了光明之人,自身还将陷入怎样更加可怖的黑暗:用来遮掩的花草不许采摘,孩子们玩着将同伴锁入温室的恶作剧,宴会上脑海里首先考虑的是如何毒死现场的所有人等等,结尾下楼的男主在步入更深层的黑暗前回首预见了当下,集中营里终于照进了光,然他仍选择继续堕入毁灭,即使干呕不止,驱使这一切的,竟来自家庭与信仰,来自作为人的某种宿命论式的可悲的空壳化和罪孽的根源性。
我承认我水平低,这电影是真无聊,看到现在奥斯卡提名里最差影片。
是那种不需要演员表演,不需要叙事,全靠导演玩一个概念的电影,所有一切都在为形式感服务,摄影机像监控摄像头一样无处不在,只是不带任何情绪的记录,而故事都在画外,靠军官一家背景中的天空和戏剧化的声音来完成。我们看了很多纳粹集中营题材,可以帮导演脑补出隔壁集中营里正在发生的事情,电影在凸显一种反差,这边是女主人极力维持的梦想和体面,另一边是把犹太人烧成浓烟,历史换了一个视角,鸟语花香里带着毛骨悚然。这种把摄影的形式感做到极致的风格,果然很A24。
格雷泽规避掉所有直观呈现奥斯维辛血腥屠戮的场面,借而以纳粹军官鲁道夫一家紧靠集中营的“世外桃源”为惊恐反证,动用冷涩的视听语言进行恫吓氛围的塑造。麦卡·利维的配乐为影片增添了凄厉的脚注。
三星半吧。没被炸呆,但非常不适(褒义)。要不是朋友在,我可能中途离场了。
超级好的电影视听创作sense与能力!PS. 感觉去德绍集中营参观的时候我看着旁边恬静的乡野风光和漂亮的小房子所产生的朦胧想象被超预期拍出来了
3.5。不认同一些评价说是标新立异或者奇观展现。“德国人怎能容忍屠杀发生在自己的国土上”是经典质问,片中涉及到了其中一种可能性,是通过女主母亲回答的——集中营多数远离城市,德国普通人对屠杀缺乏眼见之实。而关于奇观的说法我不认同是因为,集中营内的视角展现才更奇观,相比之下德国普通人或军官的日常生活才是我们更容易获得的视角,而对已死之人的苦难再现是更不容易获得的视角,但是因为同情和政治正确等原因,描写悲惨屠杀是更安全可以获得同情的,所以恰恰是我们习惯了奇观。冰冷凝视一位军官的日常其实更令人不适也更需要勇气,你必须时刻划清自己和他们的界限。整片犹太人都是“不可见的”,这恰恰模拟了德国普通人视角下的状况,他们仿佛不曾目睹屠杀,但屠杀的证据却被留下。影片概念很好,但实现一般。另,对比万湖会议没有意义。
对用实验片的手法去设计电影的视听保留意见,奇观在一定程度上显得多余且做作。用另一个视角走入奥斯维辛其震撼的程度是有的,但前提是你得了解围墙的后面到底是什么,那一缕缕黑烟是什么。格雷泽弱化奥斯维辛苦难的一切是通过视觉上的裁剪,比如男主和犹太慰安妇,没有任何前因和后果,只有最后一个男主自己清洗下体的镜头,这种做法的目的无疑是为了最大程度的贴切真实,化身纳粹军官家人的视角,你看他们也就是正常生活,有分居的烦恼,有升职的自豪,这点点滴滴的家庭细节和苦难隔绝,但这样到规避和隔离有意义吗?在电影的立意上用纳粹家庭视角已经足够了,至于严苛到必须自然光真实记录,哪怕黑夜都只坚持用热敏成像,一些犹太的苦难都要规避和不能出现,再加上刺耳的音乐和现代戏份的跳脱,整个电影难免成为了导演自我私趣味的展现,而非历史视角
联合国能不能禁止声音实验电影催眠观众?
三星半。搭了个情景的框就往里装东西,对人物关系和心理的表现很隐秘,也意外地有一种猜谜乐趣,比如递烟和清洗等画面背后的含义,加上摄影剪辑都挺漂亮,提供了不少观赏性。本质上是个点子电影,如果篇幅缩短,全然规避奥斯维辛、党卫队、希姆莱等关键词,也不拍开会等场面,只在最后一刻才透露年代地理,那就跟《阴阳魔界》一类奇幻剧中招牌的揭秘效果如出一辙了,追求极致反差带来的心理震惊。当然,这是个血泪主题,用取巧的方式多少会冒犯,平实稳重的处理是必要的。
有些地方环境的设计,非特写镜头的运用都挺有创意的,但是好无聊啊,整个片子的感觉不是在偷窥一家人生活(监控视角感),就是像在游览博物馆,很空洞啊。而且掠杀犹太人那种惊悚感也没有啊,几个鬼叫的配乐就值得被吟诵有关怀?
@ Cameo //背景音里有一个低频音轨以集中营为圆心向外扩散,却不受任何时间剪辑点影响,不禁令人怀疑片中的声音究竟来源于远处还是心理活动本身,结尾呕吐后看见穿越影像似乎正是回应这一点。但话说回来如果还要靠最后这点小伎俩才能让影片站住是不是说明这个概念根本就没用?实验是大胆的,含义是复杂的,可是看完没有任何感情波动;既不喜欢也不讨厌可能是最糟糕的一种电影了。
at影城。本时代的杰作,对我来说是《索尔之子》和《罗马》之后最佳视听表现,可概括为声音的超大景深,全片不停的焚烧炉低鸣,自反出被“墙”隔出的视觉的欺骗性——既是自然的,也是历史的,毕竟宣传或广告都着力景框之内,也就是指哪看哪——这些高清深焦的中产生活图景,和iPhone摄影广告并无二致,而听觉可以穿透、重叠,如果这片做美术馆装置,还可以加上嗅觉,它们共同构成一种无言、却在场的证词,每一刻都在控诉。当然这种高概念的爆发力容易被长片稀释,导演加了负片(红外)、黑红屏、隧穿历史的手法,略显叠床架屋,但这种推陈出新、关照人类境遇的创作力值得褒奖——奥斯维辛唯一,但隔开camp的墙无数,看的时候我就想到了22年的某天夜里,从不知那个小区传来的哭声,久久不绝。
还可以,但我对乔纳森格雷泽的期待要比现在的效果多得多得多。何时见过艳阳下的奥斯维辛,女人走在她的领地——花园中,她的丈夫则行走在自己的领地——集中营中。这巨大的荒诞感即是深不见底的悲剧性。没有阿伦雷乃的《夜与雾》那般直面尸骸的冲击性的残忍,它被重新翻译为一种由巨大、突兀、诡异的音效与底片影像组成的残酷的语言。“不在看”却处处都在见证。要怎样才能证明这般残忍的历史曾经存在过?博物馆里堆积成山的鞋子、衣服、家具,都是不在场的在场。我一次又一次想到克里斯提安·波坦斯基的装置艺术